野鳥入室兮,主人將去。

 

他的聲音輕輕淡淡,仿若在耳邊低喃。

劉恆依稀記得,當時的他一襲月牙白曲裾,繫著一條淺色腰帶,垂墜著一塊潤白玉玨,一幅清麗的模樣。

 

「你們都下去吧。」劉恆稟退一干宮女太監,直至門闔上的那一剎那,這才抬眼看著那個杵在門邊的人。

整整三年,他才敢正視這個人。

劉恆收回了目光,伸手拈過燃燒著的蜜蠟,放置在兩張坐席之間,自己則是坐了下來,對著那人輕一揮手:「過來坐。」

賈誼拱手服了禮,這才移動到天子對面那張席榻上,直直地跪坐在他面前。

看著對方只是盯著自己不發一語,劉恆自嘲似地輕哂,將一旁早已備好的酒壺移了近身。

「許久沒有與你這樣喝酒了。」

劉恆看著那杯在火紅的燭光下漾著波瀾的酒,又抬眼看了賈誼半晌,本想問些什麼,話到了喉頭卻出不來,只好轉了個彎:「長沙王,朕許久沒見他了,一切都好嗎?」

眼前多了一酒樽,賈誼這才意識到皇帝正在問他問題,謹慎答道:「王爺一切都好,請陛下放心。」劉恆注意到他略為生硬的回話,心中微動,卻不動聲色

「那便好,你做事朕挺放心。」

劉恆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略有不當的措辭,執起手中的酒樽,湊到唇邊一飲而盡,伸手欲拿酒壺之刻,便被一雙手劫了過去。賈誼熟練地提過酒壺,微微跪了起來,身子前傾替劉恆斟酒。那自然的舉動,卻沒來由地讓劉恆眼眶一熱,彷彿他們還是三年前那雙少年、那樣親近的時候。

「賈誼,」他喉頭有些發緊,聲音卻不著痕跡,或許是當慣了國君,他已然不似昨日少年那樣焦躁浮動。

 

何時開始,他們之間這樣生疏?

 

賈誼抬眼,這才驚覺自己的舉動甚是不妥,趕忙將酒壺一擱便坐了回去,微垂下頭:「恕臣莽撞。」

劉恆見他的模樣卻是不快,又仰頭喝乾了酒,並擺擺手要對方與自己對飲幾杯,賈誼推卻不了便接了下來。於是一雙君臣夜一時無話,一個不願問一個憋著不說,卻是一連對飲了好幾杯酒,直到賈誼見對方有些茫了,這才低聲勸了幾句:「陛下,少喝些。」

「賈誼,朕近來夢見了一老仙,他告訴朕天將大旱,你知道嗎?好巧不巧幾日前太常觀星象也言祭天必不可少。瞧瞧,今日祭天,這午後雨下得多大啊!你說玄不玄?太博士說鬼神興作也會影響時辰,朕近日看了許多這樣有趣的雜記,你博學,快跟朕說說這些是怎麼回事……」

大約是幾杯黃湯下肚後沒了顧慮,劉恆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,眉飛色舞的模樣就像少年見到新奇事物般興奮,賈誼見對方開朗的神情,頓時舒緩了神色

諸如國事、天下事,甚至是道聽塗說、雜言等等,只要能有一人彼此談論,那該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!賈誼想起了三年前他們也是這樣談論著,時常夜半還渾然不知,惹得隔日早朝呵欠連連,下朝後還會嘲笑彼此在朝會上多麼失態

賈誼輕扯嘴角,他是不該再想起這樣的情景了,只是眼前的皇帝讓他無法不去回想,誠如睹物思人,實在是難以控制。

看著這樣的皇帝,他啟唇,開始娓娓談道。

 

 

夜深人靜,蟲鳴聲響,除了屋外的幾盞燈籠,只有宣室的燭火還跳躍著,屋內兩條烏黑的影子隨著燭火搖曳著。

「沒想到再見你,還是一樣博學。」

話到了一段落,劉恆不禁喃喃地誇口道,伸手斟了一杯酒,兀自喝了起來。賈誼聽聞只是笑了笑,撇頭看向屋外的星空,不知在想什麼,微微地瞇起眼來。

四周靜靜地,只有偶爾寥寥的蟲鳴聲,賈誼想起三年前到長沙,夜空也是這般美麗,然而當時的他卻無心欣賞。

「陛下聽聞過鵩鳥嗎?」

突然的一句問話令劉恆怔了會兒,賈誼回過頭來,眼角含笑地看著對方,伸出手捏起面前的酒樽,淺淺地啜飲杯中物。

「鵩鳥是一種不祥的鳥,臣曾經翻閱卦書,若是鵩鳥進了屋,那主人便會死。三年前臣到了長沙,第一次見著這樣的鳥,當時臣想,會不會就這樣死在那兒了。」

賈誼抬眼,定定地看著對座有些發愣的劉恆,雲淡風輕似的道:「福禍吉凶,總不過是變化的東西,這世間變化無常,又何能知有幾番是鬼神興作,幾番是人為造作呢?」

 

劉恆沉默了半晌,伸出手來捏了捏眉間,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。

「你怪朕嗎?」

賈誼一聽反而有些詫異地愣了住,他本意並不是這樣,他只是很想告訴眼前這個人自己當時的心情,然而他的疏漏卻是君臣身分的區隔。

「臣並不……」

「賈誼,你在怪朕。」

劉恆抬眼看著他,他可以清晰地在賈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他的坐席早就與對方的軟席併在了一塊兒,二人距離咫尺,已然不再是君臣之禮。

賈誼意識到後臉色一白,垂下頭來道:「陛下,這不合禮。」

見對方的模樣,劉恆不禁一陣氣,伸手捏起賈誼的下顎,雙眼緊緊凝視著他:「朕就是禮,你說合不合?」

被迫與他對視,賈誼怔怔地看著劉恆,心中雜亂無序。詔書一只,上天下地,唯君是從,要走要留,都是這個天子的一句話。

 

三年前是他要他離開,打從那時賈誼便將二人亦師亦友的情感收了起來,謹遵禮儀;而今竟又是對方打破了這道君臣的牆,逼著自己赤誠地面對他,這該讓他何所適從?

賈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按捺住心中湧上的激動,顫著聲音:「君不似當年。」

「卿亦然。」

咬著牙,劉恆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氣,鬆了手站起身來,狠狠地瞪著對方:「來人!送太傅回去休息!」語罷便一旋身,忿忿地朝裡屋走去。

賈誼怔在原地,看著天子離去的背影,揚起了一抹苦笑。

 

 

 

雨聲滴答,本來的大雨顯得疏落了起來,時不時的雨點聲像打著節奏,少了連綿的煩悶感,倒顯得活潑。

竇后見狀,悄悄移開遮擋的紙傘遞給一旁宮女,輕輕地在出神已久的劉恆耳邊道:「陛下您瞧,雨停了。」

劉恆聽聞,便從廊下伸出手,讓雨滴打在他的手掌心,濕濕涼涼的觸感使他精神一振,下意識地握住成拳,收了回來。

 

「皇后,聽過鵩鳥嗎?」

良久,劉恆喃喃問道,竇后一聽有些詫異,卻淺淺地點了頭:「臣妾曾聞街坊巷語,其云『野鳥入室,主人將去。』此鳥極為不祥,甚至危害於人。」她側頭看著劉恆的側臉,又笑:「不過是道聽途說,臣妾覺著怪玄乎的。」

劉恆輕輕搖了頭,低低地笑出聲:「朕倒覺得,玄乎歸玄乎,卻是挺能信的。」他抬頭看著簷外的那片天空,有絲絲陽光透過雲層照了下來,欄杆上的雨珠映著金光,顯得燦爛耀眼。

 

「天晴了呢。」

 

 

-FIN-

 

※碎碎念時間

賈誼,一開始我對他很不熟,可能是因為賈島的關係(?),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怪咖((分明不同朝代好嗎

自從之前老師說到漢文帝和賈誼的故事後,開始對他改觀

漢文帝是何等聰明的人?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賈誼勵精圖治的心情和抱負。他和他年紀相仿,自然是能夠彼此瞭解的。只是他是帝王,不可能隨心所欲,況且他還是為解決呂后而被推上來的皇帝,再怎麼樣,老臣的話還是具有影響力的。

而「不問蒼生問鬼神」有兩種說法:一是為賈誼抱屈,諷刺文帝不聞民生;另一個則是說文帝是個好皇帝。

怎麼說呢?信仰從上古時期一直是人民的寄託,許多朝代或者國家都是依信仰而生存著的,而最是有力證據的便是祭祀。漢朝對於禮制是十分講究的,因此有關祭祀一類或者觀測星象,其實都是和鬼神之事有所關連,以前的人相信這個,帝王更相信由鬼神可以預測或對未來做好準備。加上漢文帝知道賈誼對於國家興亡是擁有一份擔當的,因此「不問蒼生問鬼神」其實是漢文帝為了天下蒼生著想的舉動。

有人說,漢文帝辜負了賈誼,但我也認為賈誼不懂漢文帝的心,要不然他不會為了太子墜馬便自責而亡,他如果真的知道漢文帝需要他,他會不會就比較珍惜自己的生命了呢?

 

想不到寫了這麼多,寫這篇的一個動力還是學校老師說到「其實是賈誼辜負漢文帝」這樣的解讀法,我覺得也挺有道理的。後來又想了想發生在這兩人之間一連串的事,反而有些令人唏噓。#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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